襄阳,我的私人影像

我真正走进襄阳,是公元1983年秋。

记忆中那天天还很热,出火车站时挤一头汗,问街边卖烟的大爷,去工艺美术学校怎么走?大爷可能以为我要买烟,没买,就有点不悦。这会儿刚好过来一位铁路公安,说远哩在烈士塔。烈士塔在哪里?公安同志倒是耐心,看看我,说你是学生吧,那地方不通公交,乘一路车只能到襄阳十字街,要走过去。我竟然没去等一路公共汽车,竟然想能有多远呢,反正要走那就走吧!便背了背包(一床棉被),背包上放块简易画板,手提半箱平时用的油画和国画颜料,就那么踢哩哐当一路经樊城,过汉江大桥,到襄阳再出南门,一路走一路问,用了三个多小时问到了羊祜山下,一抬头,烈士塔就高高矗立在山顶上。

两栋白色的宿舍楼,一排红砖红瓦的平房,宿舍楼里住老师也住学生,平房做教室。教室就背靠着羊祜山,旁边是文字六零三厂和一个叫盛丰的生产队。冬天到下午四五点教室里就看不见了,太阳光叫山给遮挡了;时有山风在瓦缝儿号叫,带着哨子,以为要大风起兮云飞扬,跑屋外看大呼上当,原来是山上的松涛作怪。好在那时我们很少呆在教室上课,只要天气好,大块时间都是同学们自由组合出外写生。那时候襄阳南门以外还是成片成片的田野、村庄,春天家家农民忙在田畈,麦苗的浓绿从护城河一直铺展到羊祜山、真武山下,铺展到十里檀溪,田里的油菜花就开在校门口;到了夏秋,则是满目金黄稻浪飘香。印象深的是南渠,南渠那时候还未被污染,碰到大雨连日村人们就搬出网子筐箩,去渠里捉从汉江游上来的各类鱼虾。偶尔我们也会参与其中,回忆一下,那真是一件极为快乐的事情啊。在那里,我是认认真真地画了三年画。对于绘画,我做过梦的。只是毕业后分配到襄樊市广播电台,稍后到电视台,画画儿的机会愈来愈少,以至于终于搁笔。1993年5月鼓楼商场新大楼落成开业,全城轰动如节日,央视来了两名记者,我也正兴致勃勃肩扛摄像机参与报道,后背猛然就被谁拍了一掌,回头看,是油画家刘贵友老师。在襄阳美术界,讲权威有二刘一王,刘贵友是其中的一刘。“一刘”微笑问我:“不画啦?以后就干这个?”我无言以对。我自然没忘和同学们写生在凤凰山、羊祜山、虎头山,虎头山是襄阳周遭最高的一座山了,电视台的发射塔就建在它的崖顶,站在那里可以远眺古城全貌,看西来汉水蜿蜿蜒蜒,浩渺东去。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轻狂得个个儿胸腔里恨不能要长出一对翅膀来,发愿十年之后如何,二十年之后再如何。莫奈、西斯莱、梵高、列宾、列维坦是当时的学习风尚,中国画家似乎还没看在谁眼里。如今十年早过去了,二十年、三十年都过去了,我发的什么愿已然记不得,但无论什么愿,此生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岁月是个大词,也是最可怕的一个词,它如此具体!前几年美术学院搞校庆(原襄阳工艺美术学校),外地同学要故地重游看看老校区,可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的路了,这里的一切在近三十年里全变了模样,村庄没有了,池塘没有了,昔日的田园风光早已不在,学校过去的老房子都已拆毁,那些细节充沛、滋养脚步的空间,都变成了一栋栋的高楼——何止是学校,包括南城门外,以及西城门外的十里檀溪,也再难找到一块田地了。说实话,那一刻我心里很矛盾,欣慰与惶惑胶着、纠缠,岁月改变着环境同样也改变着人的容颜。有同学说襄阳发展快的了不得,城市体量越来越大,古城新春,正是我们那时候意气风发的年轻状态;而我们都业已身心疲惫、满脸沧桑。这样的比照实在太响亮了,近乎残酷,虽说是说说笑笑,但面对大段大段逝去的岁月,难免惆怅。

还有谁会记得上世纪80年代的东方红大道、劳动街、铁匠街、教门街、前街等那些老街模样?襄樊市广播电台在东方红大道78号,樊城的汉江边上。“东方红大道”的叫法是“文革”产物,正经的名字应该是中山后街、或后街,历史千年以上。从炮铺街拐进去,拐进一个狭隘局促小院儿,我就住院儿门口一幢楼的一楼里,与看门人顾大爷做邻居。楼是木楼,两层,不知猴年马月建造。巷子老得发霉,小院儿终年潮湿,墙根儿总是爬满青苔,我门口刚巧是一个暗水沟,裸露在外的底层的木楼立柱轻轻一抠就掉下一块木渣,蚂蚁逃窜。看大门的顾大爷说,没事啦没事啦小谢,塌不了,有砖头撑着。我倒是不怕。二楼住着的那位美女(后来去了深圳)老是半夜里练舞蹈,高跟鞋就在我头顶上踢踢咚、踢踢咚;我去江边散步,夜晚江面静谧、宽阔,南岸襄城的灯火迷茫,到农历十五至十八那几天,月亮又圆又大。

初来乍到,有些许孤独、失落,却也并不失望。渐渐发现,这真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好地方。我后来到外面看世界,见过无数繁华,还从没见过有如此生活气息的街道。巷子虽然窄狭、破旧,缺牙少齿,但很干净,各种铺面鳞次栉比。那些古老的门面,竟和我老家镇上一样,也还是一块块可以拆卸的木板,一大早店主们也还是在屋檐下用碎木柴、旧报纸生炉子烧水、咳嗽、倒马桶……它们常常就让我有了错觉,我并非是一个外来客,而是地地道道的、一直就住在这里的人。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的烟火气、市井气和生活的方便。当年樊城最宽敞的大道是前进路,最高档的商业区是大庆路上的襄江商场,但我都很少去走。因为不必要。我出门就是店铺,日常所需,这后街上以及附近的东风路、劳动街、炮铺街、火巷口应有尽有。服装店、理发店、裁缝店、牛油面馆、包子铺、中药铺、土杂铺、茶馆、澡堂子、书店、书画装裱店、鞋匠、锁匠……你还需要什么呢?这是过日子的街道,我觉得人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就可以了,什么都不缺了,没必要到处跑。所以,当和我一起分来的同学们疯了般扑向广州、深圳、海南时,我按兵不动。我真的觉得这地方就很好了。

或许是受绘画职业的影响,对旧东西有一种天生的兴趣和敏感吧,从艺术层面上讲,旧东西铅华褪尽,丰富、沉稳、真实,有细节,有故事,还不虚张声势,不耍花枪。有个时期,一有空我就会在那些老街老巷里闲遛达,后来发现苏老师也喜欢在那些巷子里闲遛达。苏老师说,怎么不去跳舞呀?我说没兴趣。苏老师说,刚踏进社会就落伍了,没出息。我对苏老师说,古老的九街十八巷,原来只是听说过,现在我就住在这样的巷子里,我生活在这里面,总不能身在“此山中”而不识其“庐山真面目”吧。苏老师说,就是。苏老师说,九街十八巷是篇大文章,要仔细读才能有收获。襄阳建城有两千八百多年的历史了,两千八百年,多悠久的历史文化啊,这些文化的细节在哪里?魂儿在哪里?不在明亮宽敞的广场,不在高楼大厦,就在这看似破烂的老街老巷里,在这些的砖砖缝缝里。苏老师叫苏湘鄂,没长我几岁,教过我广告设计,擅水粉、好古董,时有高论。他家就在前街,前街挨着后街,距离不过百米。因而我常常是在下班之后就去找他,有时候是他来喊我(我是忠实听众),然后就一起在夕阳的余晖里,与某条老街结伴而行,一个侃侃而谈,一个东张西望;往往就为了某块瓦当的年代,某个屋檐的雕刻图案在那里争论不休,一条百十米的小巷子,来来回回遛无数遍也不嫌烦。大前天我整理书橱,翻出来早先吴亮的《老上海》,黄爱东西的《老广州》,猛然就想起了苏老师,想起那些我、或我们遛达过的,现已消失了的那些老街老巷的角角落落,那些一眼扎进去就再难抠出眼珠的细节,居然像咀嚼臭豆腐干儿一样,越咀嚼越香,恨不得马上也写出一本《老襄阳》来。——前街、后街、跨鹤楼(吕洞宾飞升处)遗址、磁器街、教门街、古井巷、鸡窝巷、陈老巷、官码头……夕阳洒在街头,灰色斑驳的老墙爬着藤藤,门口坐着大爷,房顶上暖色高翘的封火墙,重重叠叠的黑屋瓦,多么安闲的一幅幅风俗画啊,如木刻、如水墨。但是你稍加观察,就会发现它和诗意江南的水墨街巷有着明显不同,也与北京的胡同相区别,却又很难一下子说得清楚它们的“不同”和“区别”来。因为那不是简单的房子高矮问题,不是巷子的宽和窄、曲和直的问题,跟建筑风格也无太关系,是味道,是一种在其他地方绝对感受不到的——襄阳的味道!很独特的,就像襄阳的黄酒和牛油面,只能是襄阳的味道。除了襄阳,找遍天下也没有。书法家王树人先生一辈子离不开的,就是这味道!他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江边的鹿角门吃一碗牛油面,喝碗黄酒。可他是省人大的代表,省人大代表每年要去武汉开几天会,那几天他总是要在会上打呵欠,困瞌睡。他要喝襄阳的黄酒呀,吃襄阳的牛油面呀,武汉没有。

我时时想,一种独特味道,也就是一座城市文化的特有气场吧,这气场看不见,却和空气一样存在着,城市的历史越悠久,文化底蕴越深厚,气场就越大,吸引力也就越强劲。孟浩然、李白、皮日休、习凿齿、诸葛亮、米芾、宋玉、张继、庞德公……不举了吧,在浩瀚的时间的长河里,在襄阳几千年的历史上,又有多少著名的人物没来过、居住过襄阳呢?他们就是在这些古老的巷子里饮酒、歌咏,他们为襄阳的繁华所折服,留下了大量的诗篇和书画,为襄阳的曾经留下见证。因此,当你流连在这样的老巷子里,你不可能不想到这座城市的过往,不想到那些已经远去的历史人物。一条巷子是一个朝代,另一条巷子又是一个朝代,很有可能,你一只脚刚刚还踏在西汉的门槛,另一只脚就迈上了东汉的台阶,走着走着,三国两晋唐宋元明及至清朝民国就被你一路走过来了,一朝一代的大戏就在这里开演了,那么精彩,看得你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现实与岁月的交织、混杂,你会感到很迷茫,分不清今夕何夕。一次我溜达在五显庙,忽听得身后一阵咿咿呀呀,回头就见一圆门洞里有票友身着戏装,正一招一式地唱《西厢》:“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有高吟者,应怜长叹人……”是一个幽幽细长的女子。天已经麻黑了,巷子里没路灯,恍惚间,觉得像梦游似的,就踏进了哪一扇门,那女子真就是从元杂剧里走来的崔莺莺。

但是老樊城这一带的圆门洞实在有很多,三步移景,古韵深藏,有时候,那里面上演的就不一定是《西厢》了,你看到的也不是崔莺莺,没准就是名震天下的米芾米疯子,俗称米颠——一个晃晃悠悠眉目含糊的哥们儿,在那里焚香作揖拜石头。苏老师也爱石头,他把从汉江里淘来的石头都刻上两个字:米石。稀奇古怪米石,也和米颠一样颠三倒四。但我那时候更迷的是米字。有个时期逮住星期天我就往米公祠跑,沿着江边穿街过巷,走二三里路,就为看一眼米芾的字。上世纪80年代市面上米芾字帖不是很全,现在也不全,有些只在米公祠里的碑上有。祠堂院子里住着一位老人,煤炉子总是冒黑烟,老人就打黑烟的后面朝我走过来,收游览券(广播电台办公室有不少这样的游览券,我每回来就拿一张)。后来来的回数多了,券就不收了,是人熟了。我知道了他就是米芾的二十七代孙,米高秦。后来我又在祠里认识了米芾的二十八代孙,书画家米克勤。从宋朝的襄阳到今日的襄阳,从米芾、米友仁到米高秦、米克勤,这是一条炎黄子孙的生命的脉线,又是一条文化的墨线,一同在襄阳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绵延了数百年。每每看米高秦老人在我跟前拓米字碑帖,心里就有了一种感动,就觉得文化的守望,实在是一代一代生命的投入,也是生命的福祉,在血肉之躯化为尘埃之后,文化——就是他们留在大地上的记忆。

我是无意中碰到柜子城的。先前我并不知道樊城还有一个柜子城。先前如果有人问我襄樊市城墙哪儿最老啊,我会说,夫人城呀,明朝的!可樊城这个柜子城是宋时建筑,一千多年了!真是运气,在那么些腥风血雨朝代更迭里没被刨了去。事实上,无论老樊城还是老襄阳城,其真正的原始城墙都在2000年以上,都毁了,筑筑毁毁是历史的特点,现在我们能看到的都是筑毁之后的重修,重修之后,又历经无数战乱而侥幸残存的遗迹。就这也了不得,明也好宋也好,秦时明月汉时关,能修行几百上千年,虽千疮百孔而不死,它也就修成神器了,成了这个古老城市的镇城之器!

在澳门时,导游告诉我,大三巴牌坊是澳门的镇城之门,靠哪吒庙的那一段土城墙也说是镇城之墙,郑家大屋、卢家大屋是镇城之屋……一个弹丸澳门,这样的镇城之器何其多!襄阳无论个儿头、岁数、还是所经历的天翻地覆潮起潮涌的大事件,当称得起爷字辈儿,照说襄阳的“镇城之器”比澳门要多多了。事实上也是多多了,但保留下来的却不是很多。所以我说柜子城能苟活到今天是它运气,今天的我们能看到柜子城也算是我们的运气。要说一点儿也不难找,它就在米公祠北门后,一截大约6米高,10多米宽的土墙,上面长满杂乱灌木,所谓断壁残垣是也。记得当时米高秦老人指给我看时,我感到非常意外,意外就这么样一堵乱垮垮的土墙,竟然就吸纳了无尽岁月,隐藏了无尽岁月,隐藏得只差把它自己也给遗忘了,遗忘在了时间的某个角落里。我敢说,就今天,即便是老襄阳人,能知道它的也没有几个人。其实,我还真希望它永远都处在一种被遗忘的状态里,因为被遗忘,而得以保全;哪怕被遗忘,只要还在着,襄阳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腰杆子就能挺直,格外有底气。

想起十几年前的一桩公案。市政府为修沿江大道,用推土机把老樊城的古城墙给推了,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焦点访谈》也来采访,推波助澜,一时间“保护”与“建设”的争吵、讨论的声浪甚嚣尘上。有人学建国之初梁思成痛哭流涕上书的例子,去上书市政府,希望能对樊城仅存的一处明清老城墙“刀下留人”,网开一面;但是从设计图上看,古城墙就在沿江大道的正中间,挡住道了,不推不行呀,不推沿江大道就要拐个弯,不方便,也缺少了现代化城市的气魄,于是挥泪斩马谡,拆掉了。还顺带把江边的老街老巷子也拆掉了好大一部分。那些老街老巷也实在是太老了,破的不成样子,若不去拆掉,它会永远地破在那里,和现代光鲜的城市极不匹配,有碍观瞻。但为此市政府也落下了骂名。就像林徽因当年大骂主管北京市文化文物的副市长吴晗。可骂有什么用?那是1999年,1999年全国都在突飞猛进搞城市现代化建设,马上就要迈进2000年了呀,只争朝夕,谁也不肯落后。北京、上海、广州领风气之先,上行下效,摧枯拉朽,不是嚷嚷着上海已经是第二个纽约了吗?那时候,谁都想一夜之间就把汉江两岸建成上海滩,把沿江的街道都建成南京路。一句话,文化遭遇到经济就像是老百姓碰见了皇上,得山呼万岁赶紧让路,不然的话,无疑螳臂当车,滚滚的车轱辘会碾碎你。“软实力”提法真是形象,毕竟是“软的”,不能和“硬的”拼。

写文章不能带情绪,但很难控制住,写着写着情绪就来了,尽管这情绪往往多余。

陈启文先生不是建筑学家,也不是北京人,但他以一个作家特有的忧患意识,对老北京的“拆”与“建”,表达了他极有洞见的思考。他说他绝不一味反对拆,重要的是不能“把一个城市的元气给掏空了”,“断了它的血脉”;“建呢,也不纯粹是为了海拔高度”。这实际是一种务实态度,也是当下我们迫切需要培养的平和心态,更是一个城市建设的精神境界。它既不属道的“无为”,也非儒的“中庸”,每个时代都必然会留下它特有的印痕,一旦时机成熟,该拆的一定要拆。比如说我曾在后街上住过的那幢木楼,朽了,摇摇欲坠了,不该拆吗?苏老师在前街住的那几间泥墙黑瓦的老屋(房管局的),半夜里要方便,还得往江边的旱厕跑。别人都在高楼里享受着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唯独你还在连个卫生间、下水道也没有的阴暗潮湿的蜗居里别扭着,心里能好受吗?也太不近人情了吧!安得广厦千万间,要提高城市能级,提高人民的生活质量,作为一方的父母官他不得不考虑,不着急。但是拆,也一定要在保护的基础上拆,要有大局观,历史观,不能只顾眼前的GDP,只顾形象光鲜好看——要有保护,有恢复性地拆,而不是不破不立摧城拔寨一扫而光。只有这样,一个站起来的现代化城市才是有人气的城市,是人生活的城市,以人为本的城市;才会有内容,有厚度,有根基;才会元气充沛,血脉绵延。也就是说,我们不能为了“面子”而把“里子”都搞丢了,把魂儿丢了,穿了洋装就不晓得自己祖宗是谁了,那他一定站立不稳。

我是个喜欢幻想的人,老想着假若老樊城的九街十八巷没被毁掉,沿江一带明清时期的古城墙没毁掉,朝圣门、迎旭门、公馆门、会通门等九大城门都还在,哪一天也能像天津改造修复老道外旧街区一样,在提高城市功能的基础上整旧如旧之后,和现在襄阳的古城墙隔江相望,那该是一派什么景象!冯骥才先生是我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崇拜的人,因为有了他,天津,才成为了今日之天津,一座既是现代化的,又充满人文厚度、有来历、有着悠远呼应能力的天津。当然,那是有着万千万千的难度的,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自然也有不少不同的声音。说冯先生为修复一栋古建筑,花了有十栋建筑的钱,消耗了国家大量财富。就像1991年我们重修襄阳老北街,也是有不同声音的,也是说那不值得,说花的钱也要造出几个新北街来。时间是最好的证明,现在看来,冯先生是对的,我们那时候整修北街无疑也是正确的。尽管有人骂它是假古董。可即便是假,也是建立在真实基础之上的假,也是一段实际存在的、时间意义上的纵深记忆。如果没有了这个记忆,没有现在的老北街,以及北街上的单家祠堂,牌坊、昭明台,仅仅一圈的古城墙,襄阳城将会单薄很多。有好几次我接待外地的学者、作家,他们都对襄阳城的城市文化建设赞不绝口,都说襄阳城有一种不同于其他城市的韵味,现代高楼和古典建筑各具千秋,有参差,却不矛盾,既明亮又有蕴含,与人有对应感,亲近感,是一花一叶的关情,人还没离开,就有了留恋。据说,不久襄阳将还要改造古城内街,修复抗日战争时期被炸毁的东门、西门和南门,那将是襄阳城建史上的又一个重大事件,也是福荫后世百代子孙的大事件。

“望襄阳,望襄阳,襄阳有一条清澈的江,江中月儿水涟涟,水波里涌出的影子,是古城墙……”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这首歌词,像民谣,如此美丽,它拨动了我的心弦,一读成诵。襄阳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城市,一个秀美又不失丰厚的人文底蕴的城市。襄阳的山虽然不高,但一条浩浩荡荡穿城而过的汉江却足够气派、足够大,她让襄阳人充满豪气;并且以她特有的水质(唯一没被污染的大江),以她“中国多瑙河”的美誉,令全国所有的江河(包括黄河和长江)在她面前都大为逊色。可以说,这一江春水,就是上天赐予襄阳人的天堂!掐指算算,我也很荣幸地喝了30多年的汉江水了,不知不觉就在这个天堂里生活了有30多年;我在她南岸的襄城读书,在北岸的樊城恋爱、生子,真是福气。后来因工作调动又到了襄城,而家还在樊城,有很长一个时期,我每天都是骑自行车在两城之间来回往返,走前进路,到大庆西路、解放路,过汉江大桥。大桥很高,哪怕冬天,骑上去也是一身臭汗。然后就是眺望,一江“鸭头绿”的大水就从桥下无声地向东涌去,向东,一眼望不到边。有时也会有孔子站在黄河、庄子面对濠水的些许感受涌进心底,也不过是一闪而过,更多的还是她静水深流,从不张扬的深沉性格对我入骨浸染。我一直觉得,襄阳古城含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和幽邃,暗含了无数的汉文化的秘密,而这些秘密,就来自汉江。

我现在的住处离汉江不到300米远,就在刘禹锡“酒旗相望大堤头,堤下连樯堤上楼”的老龙堤下。因而一来了外地朋友,若出去逛风景,古隆中、鹿门山、习家池、米公祠那是一定要去的,但首选的,还是先到“大堤头”上看看汉江。我有一个经验,只要是没来过襄阳的朋友,往往一家伙就把他们给镇住了。他们大都听说过汉江的水好,但想不到会这么好;都知道汉江是长江最大的支流,也没想到有这么大,这般清澈、幽碧、宽阔。我很享受朋友们被镇住的感觉,就在他们被惊讶得张开嘴巴说不出话的时候,我暗自得意。然后是登临古城墙,上夫人城,去遥望在唐诗宋词里早就熟悉的岘山和万山,体验接天连云浩浩江流扑面撞怀的那种劲道和豪迈。这时候不用我说,他们自然就理解了杜审言的“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并不夸张,而曾巩的“万山临汉皋,峰岭披秀发”,张九龄“宛宛樊城岸,悠悠汉水波”又实在是写得老实本分。但这些古人都是那么可爱,虽然他们与我们相隔有几百上千年,可城墙汉水依旧,日月依旧,此时此刻,他们也仿佛依旧在我们的眼前磨墨展纸,把酒问天,因为他们的那些诗句就是站在岘山和万山写的。当然,站在这里最令人震撼的还是韩夫人,或者说,只有你的双脚踏在了夫人城上,你才能感受到襄阳这地方的确有种亦文能武的非凡气象,感受到韩夫人御强敌于城墙之下、波涛之中的那种大河低吼,厮杀震天,金戈铁马势崩雷电的巾帼气概。历史的襄阳是南北交通要冲,战略要地,有记载的大的战争就有百余场,小的不见史籍的战争怕有无数。但几千年来人类前行的历史最终只能是文化史、文明史(古城墙便是证明)。一位历史学家曾这样说过,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座城市,其终极意义绝不是军事的、政治的、经济的,而是文化的。我非常相信这话。眼前的襄阳,甚或到千年之后能够供人回望的,必然、也只能是一座文化的襄阳!

汉江边一直有放孔明灯的习俗,源于何时不详。就像吃粽子划龙舟是因为屈原,一放孔明灯就想起了诸葛亮。这位“三代下一人”的诸葛,宁静致远的诸葛,是百姓心中智慧的象征,现在更是古老襄阳的文化品牌。——大红灯笼似的孔明灯,红彤彤的喜庆祥瑞,我偶尔遇到了,也会去放一盏,我当它是缘分;若是和朋友们一起遇到了,就放它一堆。尤其在夜晚,看那些灯们热热闹闹儿,随江风气流飞向空中,再慢慢散开,心里就会涌动、升腾起一种美好的向往和张力……是祭奠、祝福、还是希冀?似乎都有也似乎都没有。但由此我却深深地体悟到了文化的巨大力量和承传的自觉,一代一代如生命的潮汐奔涌不绝,有些即便已隐藏于最深邃的浩瀚岁月,人们也一样可以用一种智慧的形式(如习俗),去穿越时光隧道,去想象、守望、聆听,以感悟它历史的启示。因此,每当我仰望着一盏盏孔明灯渐渐飘远,又有一盏盏冉冉升起来,远远近近灿若群星闪耀在汉江之上时,我反而就有了某种警醒,往往暗自心惊,再回头一瞥,就觉得那些繁星般的孔明灯,无疑是一双双熠熠闪亮的远年文化的眼睛,正在夜的高空默默地注视着今日的襄阳呢!

2014.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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