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追思·征文】我的爷爷李广德

■李飞

自15岁离开老家去县城上中学,到如今在扬州市区上班,虽说只需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即可回到菱塘老家,但不知为啥,路程虽短,每次回家却尤能体会“近乡情怯”。妻常笑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又没有衣锦还乡,何来这许多的心思。直到2012年为人父后,我方知这搁在心头最凄楚忧思的源头——那就是对我已故爷爷深切的思念。

爷爷的身世

我的爷爷名叫李广德,幼年时,随太爷爷、太奶奶为避灾荒从安徽淮南逃荒来到菱塘。太爷爷和太奶奶领着一双年幼的儿女在一位薛姓恩人的帮助下定居菱塘。

一间草棚就是遮风避雨的港湾;一头瘦驴、一口石磨就是全家糊口的营生。简易的石磨帮人家磨米磨面,落下的碎米、雇主不要的糠麸就是一家人的主粮来源。在那连人都吃不饱的年代,瘦弱的驴也不堪重负,终于在一天彻底罢工。拉磨的活计就落在爷爷瘦小的肩上。毕竟,磨停了,粮就没了……

家族里有个秘密,谁都知道但谁也不说,爷爷并不是太爷爷的亲生骨肉,是逃荒时捡来的?还是抱来的?太爷爷和太奶奶不说,大姑奶奶也不说,爷爷更是不说,他们、她、他都认定了他是李家的后人!

生活条件如此艰苦,太爷爷眼瞅着爷爷的伶俐劲儿,仍从糠麸里挤出几个子儿让爷爷去离家几公里远的菱塘小学念书。因路途较远、道路泥泞,年幼的爷爷每天早出晚归,中午就在学校吃从家里带去的又冷又硬的黑面馒头,就着凉水。这一段,爷爷从来不讲。

因学习刻苦,爷爷以名列全县前茅的成绩考上高邮师范第一届科班生。

到县城上师范后,爷爷依然很刻苦,文体兼备成绩一直遥遥领先。爷爷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尤其擅长编写戏剧和诗歌。年幼的我也曾看过爷爷的诗集,彼时刚认得几个字,读来读去觉得他的诗作不如李白的诗朗朗上口,老是笑话爷爷,现在想来,实在幼稚好笑。

爷爷在极其艰苦的师范学习中,坚持锻炼,一次篮球赛后,大汗淋漓的爷爷和伙伴们冲到井边洗了个冷水澡,这运动后的热身经冷水一激,他便再也没有站得起来。爷爷后被送往南京鼓楼医院治疗,被确诊为神经麻痹症。此后,爷爷的性格一下子变得消沉。师范毕业后,爷爷带着不便的双腿回到老家村小——菱北小学执起了教鞭。老家的长辈们每每提到爷爷,都为之可惜,要是小时候能吃得稍微逸当点,体质好了哪至于洗个澡会落下这么个病。

爷爷的手

由于没有康复条件,腿部肌肉没有机会锻炼,渐渐地,爷爷的腿连靠拐支撑站立的力量都没有了。每日,只能蹲在地上慢慢挪着前行,那时,他才50多岁。这一蹲,便又是20余年。自我有记忆起,爷爷便是这么蹲着走路的,我小时候很淘气,老喜欢这么学着爷爷走路,还问爷爷为什么蹲着走路,接着老爸的巴掌就过来了,但护着我的却总是看上去比我“矮小”的爷爷。

腿虽不能走,爷爷的手却很巧,手劲也很大。他写得一手好文章,也有一手很巧的手工活。小到扎扫把、做家用篾器,大到乡里文化站定制的湖船和舞龙……四里八乡都知道,李广德老师代写书信、编制竹器、修修补补都是免费的,做的活计好着呢。而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做得最好玩的东西就是风筝了,小刀剖开青竹,熟稔地取小篾条,从断口处撇开个小缝儿,爷爷粗糙的大手往下一拉,一根篾条就下来了,每当我要去试试,就会被他拦着,“娃娃的手嫩着哩”,“那你咋没事?”“我手上全是老皮呀”,“你手上咋全是老皮?”……对话中,糊上爸爸买回来的彩纸,一只风筝就做好了。看着爸爸带着我牵着风筝在绿油油的麦苗田里奔跑呼叫,阳光下的爷爷满脸笑容,仿佛他自己的梦也随风筝再次飞了起来。

爷爷的梦

上初中时,爸妈省吃俭用在镇上砌了房子,要把爷爷奶奶接来住,爷爷坚决不肯。“我在老家蛮好,哪也不去,我和你奶奶在老家住得自在,这里乡亲们多,热闹!”爸妈劝说多次,终也拗不过他的脾气。

爸爸遗传了爷爷的天分和勤奋,边苦工分边念书,学生时代就写得一手好文章,还酷爱音乐吹得一手好笛子。无奈高考时,惜差几分未能迈入大学之门。当时,摆在全家面前有许多选择,打点一下去艺校深造器乐,或者复读一年考大学,大队(村)支书也来劝说爷爷:“让伟子进大队里担任共青团工作”,那一晚,爷爷找爸爸谈了许久。之后,爸爸去县文教局办了顶替手续,爸爸是个孝子,答应了爷爷,做一名老师,这一干,就在教坛里耕耘了37年。 许多时候,我在想,这就是爷爷的梦。2003年,轮到我填志愿时,家里亲朋都建议我报师范,一门老师,挺光荣的,可爷爷却没再坚持:“孩子学啥,随他,都好”!

爷爷的善心

爸爸顶职后,爷爷就回家退养了。彼时,他也才正值中年,可爷爷是不甘无为的人。虽然脚不能移,但他的心里始终有碧海蓝天。在他读书得神经麻痹症住院治疗时,便对学医产生了浓厚兴趣,默默地跟着医生学习基础知识,后来自学起了推拿和针灸。

爷爷把他的工资、稿费都用来买了医书、杂志和各种针灸器具。如今,我回忆起爷爷身上的味道,都是那股淡淡的艾草香。自从爷爷的推拿和针灸渐渐出名后,他的那间小屋常常围满了前来问诊的乡亲。乡邻们都很惊奇爷爷有这么好的医术,居然还不收钱?!是的,爷爷行善一生,他从没有收过乡亲们一分钱,农村人农活重,负重扭伤不愿去医院的很多,爷爷这儿是他们的首选。隔湖遥望的安徽天长也有许多人慕名前来。爷爷喜抽烟,有心意的乡亲们会带上一包几块钱的红梅香烟,他们知道,贵的烟他也不抽。有一次,有个农户从拖拉机上不慎摔下,外表看上去并无大碍,只觉得手臂抬不起来,以为脱臼了,让爷爷帮他推拿一下。爷爷一番望闻问切,用手过了一遍伤处,坦言道,你得赶紧去医院,这不是推拿能解决的事,可能是骨头有问题,还得抓紧,不能耽搁。农户深知我爷爷的为人,知道不是因为没钱推脱,赶紧筹了费用去医院。数日后,全家登门拜谢,原是粉碎性骨折,若是盲目推拿,只能加剧病情。

爷爷的葬礼

2007年我大学毕业后,10月份考上了现在的单位,12月上班,1月份拿了工资。那个春节假期,是我印象中最凄苦的日子。正月初二的夜晚,爷爷撒手人寰,去得很安详,享年77岁。我看到从没落过泪的爸爸哭得像个孩子般无力。按照回民葬礼风俗,我和一位伯伯、爸爸需要帮爷爷净身,看着爷爷枯槁的双腿,我仿佛看到了爷爷坎坷且坚强的一生。一向内敛坚强的父亲为爷爷轻轻擦拭身体,轻呼着“嗲嗲,(音diādiā,爸爸的意思)带一双好腿去天堂走路……”,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流满面……

正月初四,送葬的路上,人流越聚越多,我看到许多自发赶来的乡亲们,他们有的是请爷爷代写书信给远方孩子的乡邻,有的是爷爷曾经教过的学生,有的是爷爷救助过的困难户,有的曾是在爷爷这里推拿针灸过的病人……

如今,我已人到中年,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我很感谢和想念我的爷爷,他虽然没有留下丰厚的物质财富,却给我们李家留下了“温良恭俭让”的精神瑰宝,辈辈相传,薪火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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